介绍
我觉得作者的后记就很适合介绍这部小说:
我对物理学中的变分原理的喜爱催生出了这个故事。从一开始接触物理,我就觉得这些原理让人着迷。但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些定律作为故事元素写进小说里。有一天,我看了一出由保罗·林克表演的话剧,说的是主人公的妻子跟乳腺癌的搏斗。我受到启发,觉得自己也许能够用变分原理写个故事,描写一个人面对无法避免的结果时的态度。几年以后,这个想法和一个朋友有关她新出生的宝宝的故事结合在一起,组成了这篇小说的核心。对于那些喜爱物理学的读者,我应该指出:这个故事中对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讨论略去了它在量子力学方面的内容,因为该定律的经典解释更符合小说的主旨。
关于这篇故事的主题,也许我所见过的最简洁的概括出现在冯内古特给《五号屠场》二十五周年纪念版所作的简介中:“斯蒂芬·霍金认为我们无法预知未来很有挑逗意味。但现在,预知未来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我知道我那些无助的、信赖他人的孩子后来怎样了,因为他们已经成人。我知道我那些老友的结局是什么,因为他们大多已经退休或去世了。我想对霍金以及所有比我年轻的人们说:耐心点。你的未来将会来到你面前,像只小狗一样躺在你脚边,无论你是什么样,它都会理解你,爱你。
变分原理
大约1696年的6月,瑞士数学家 Johann Bernoulli 在 Acta Eruditorum(第一份德语的科学期刊)上向全世界的数学家发起了一项挑战。他提出了这么一个数学问题:让一个物体从静止开始沿着一个光滑无摩擦的轨道下滑,如果要求下滑过程耗时最短,轨道应该是什么形状?
这就是著名的最速降曲线问题,它一经发出,就引来的无数学者的讨论,其中就包括那位被苹果砸到的朋友——据说他在看到这个问题后,仅花了一个晚上就利用变分法给出了答案。当然,彼时的变分法可不像如今写在教科书里人尽皆知,而是牛顿自己在研究相关物理问题时构建出变分思想,后经过一大批数学家的努力,才发展成如今重要的变分原理。
变分原理是什么?将绳子的两端固定并使其自由下垂,变分原理会告诉我们绳子的形状是什么样的;一个物体由静止自由下落时,其路线总是沿重力方向,变分原理会解释说这是因为要遵守最小作用量原则;当光由空气射入水面而到达水中一点时,变分原理会保证这是光从光源到达那一点的最快路径。
最稳定、最小。最快,变分原理总是体现出一种“最优”的结果(可能某种情况下是“最差”的)。有意思的是,物理学的大多数定律都满足变分原理这一特性,就好像一切事物,只要我们给出合适的条件,它总能沿着最适合的那条路线发展。
预知未来
如果变分原理玩狼人杀,那么他一定会第一个被刀——他完全符合我们对预言家的想象,不是吗?(doge)我们看上面提到的那束最快路径的光,我们只是规定了一个起点与终点,之后就让光出发。光对终点的情况应该一无所知对吧?对路上的一切也无从知晓,因为他还没有到达那里。他只是一无所知的前进,碰到水,发生折射,最终到达的某一点——震惊的是,当他回过头来看,发现竟没有另一条更快的路径的能够到达这里。
当我们想要去某地的时候,我们会借助导航,看看哪条路线没有堵车,红绿灯有多少,有没有新修一条更短的路,以此我们知道了路线的全部情况,这时候我们可以保证,我们走的是一条耗时最短的路线——我们靠的是卫星导航,而光没有导航,他就像……预知了路上的全部情况,经过了一系列精密的计算,并选定了一条耗时最短的路线?
或许我们可以再诗意些:没有人告诉光它的终点在哪。光选择一条最快路线,并沿其到达终点的唯一原因是:他预先就知道自己要达到哪里,知道路上的一切细节,然后计算出了一条最快的路线,并坚定的走上他的旅程——这就是《你一生的故事》,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事,它甚至在我们每个人之前,就已经存在。
决定论与宿命论
似乎决定论在最初进入中国时,曾被翻译为宿命论,因此我们不能只凭命名去了解这两个概念,而应该去了解这两个概念理论上的区别。
决定论和宿命论都强调必然性,不同的是,决定论是因果导向的必然性,它的基础是因果定律。而宿命论是目的导向的必然性,它不强调原因,而将其诉至某种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直接支配我们的生活。决定论最终会导向某种“宿命”,因为由因果定律,一个原因一定会导向唯一一个结果(我们暂不讨论量子力学),即目的。宿命论的形态更宽泛、更多变。
我不想过多讨论哲学知识,与我而言,简单的哲学概念,就能够解释生活的困惑。
一个人感到最无助的时候,不是面对不可逾越的困难,而是回首无法改变的过去。祖母悖论无法被打破,即使是将时间加入我们的维度,回到过去,也只是另一个时间线。我们不能像拨动磁带的指针一样操纵我们的时间,属于我们的时间,永远是向前。
因此,让我们感到后悔的过去,就成为了真正无法战胜的敌人。他永远面向你,可却又永远在你身后。
我曾无数次在深夜黯然神伤,寂静的黑夜好像夺走了我向前行走的能力,让我只能身陷于当前,不断回首过往的悔恨。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无法战胜的敌人。那时,每一个新的一天,不是活力剂,反倒更像麻醉剂,让我陷在新的忙碌之中麻痹神经,直到夜里又再度失效。
直到某一天,决定论与宿命论,如同尼采描述的正午降临的阳光、雷鸣轰下的雨点般,带给了我超人般的启迪。
阿拉,不好意思,笔到情深处有些飘逸了,我们收敛一些。
决定论强调因果联系,环环相扣,假设我们有足够的能力,我们就能够解释现在,甚至能够预知未来。宿命论则似乎有某种超脱自然的力量,我们不一定能够预知未来,但未来一定提前存在,我们永远只能按照未来的剧本前进,这类似与我们常规意义下的“命运”。
与我而言,我用决定论去释怀对过去的悔恨,用宿命论去得到前进的动力。
决定论于我
对我来说,我更关注决定论“解释现在”的能力。
:我的现在是什么样的?
:是开朗的、更加专注的。
:曾有过一段阴暗的时期吗?
:是的。
:什么让你走了出来?
:一些哲学概念。
:为什么会学这些概念?
:阴暗让我痛苦,我希望解救自己。我没有天生知晓一切的聪明,但我有变得知道一些的聪明。
:为什么会走入那段阴暗的时期?
:人总会遇到困难的。
:再往前没有过这种困难吗?
:恐怕没有,我的高中生活很开心。
:……
:……
一问一答,环环相扣,照这样的思路我们可以无止境的向前追溯,这就是决定论“解释现在”的能力。
当我们悔叹过去时,往往伴随着感慨:“如果过去……,那么今天会更好”。寸光寸金,时间永远在流逝这一点似乎给了我们巨大的压力,悔恨的过去仿佛意味着浪费的时间、挥霍的金子,葬送着未来——可是,下面的句式是否也能够成立呢:“如果没有今天……那么未来的那天将糟糕透顶”。
人的生命,没有一天是无意义的。人某一瞬的美好或悲伤,都源于所有的过去。
生活是一条连续的函数曲线,因果关系保证其可导。你结束高考的那一天、你参加工作的那一天、你走上婚礼的那一天、你失业那一天、你分手的那一天——你任何一个存在的瞬间,甚至你被车撞飞而结束生命的那一个瞬间,因果定律是适用于我们所有人生活的一阶导数,保证我们的生活连续且可导。
但我们无法掌握这种变化。你认为自己在向极大点前进,却不知自己已经在极大处,下一秒就是下降;你认为自己已经身处极小点,却不知向进竟是更低;你认为自己已经身陷谷底持久而不能动弹,却不知接下来就是上升。
如果把你悔恨的过去置换成你期盼的过去,那么你期盼的未来或许也将被置换成你悔恨的未来,现在的你也将不复存在,而是被替换成一个更开心、更成功、却也更脆弱的你,他将以更少的底气,去面对未知的未来。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命运,一切欣喜与难过都如同风中残烛。
一切欣喜与难过都如同风中残烛——所以我们应该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不是,我因情感而存在。如果情感在未测的未来前显得无力,那么请将角度调向已测的过去。
如果你觉得现在比过去更好,那么就请欣喜吧;如果你觉得现在比过去更糟,那么就请难过吧。请思考对你而言“更好”与“更糟”的评判准则;请在“更好”的时候,不要忘记曾经的“更糟”;请在“更糟”的时候,不要忘记:时间一直在向前。
于是,我们知道了什么呢?现在的我一扫阴霾,虽不像高中那般无忧,却有了更多面对困难的经历与底气。如果我没有遇到那段阴暗的时期,而是持续开心,那似乎也很美好,但却少了这份经历与底气,也面临着更多来自未来的风险。我为我当前经历的一切的感到高兴,因为我的准则是:我知道了更多,也知道了更多的不知道;我经历过悲伤,也同样经历过美好;我对未来有了更多底气,这不是因为我曾成功,而是因为我曾失败,如果没有这些失败,我将得到一些,并失去一些。如果哪天我的确再度陷入阴暗,我将会难过,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时间一直在向前。
宿命论于我
正如前面所说,宿命论诉至的是超脱自然的力量,所有人无能为力。
为什么这种根本无法认识的力量能带给我动力前进?读者(如果有,呜呜)可能早就奇怪,文章写到了这里都没有涉及《你一生的故事》的任何情节,哈,实在抱歉,毕竟是笔者的自娱自乐,见谅🙏。
前面我提到,当我们觉得,现在真的比过去“更糟”时,不要忘记:时间一直在向前。我当时的意思是,“更好”的时刻会后面等着我们。这有点像我们从小听到大的鸡汤了:先苦后甜。这对吗?至少是符合普世的价值观的;这好用吗?分情况。
当人真正置身于绝望时,其实就已经与希望断绝联系了。当人真正置身于宇宙时,其实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帕斯卡(就是那个Pa斯卡)叙述了这样一种渺小:
我看到整个宇宙的可怖的空间包围了我,我发现自己被附着在那个广漠无垠的领域的一角,而我又不知道,我何以被安置在这一点而不是另一点,也不知道为何使我得以生存的这一点时间,要把我固定在这一点上,而不是先我而往的全部永恒,与继我而来的全部永恒的另一点上,我看见的只是各个方面的无穷,他把我包围的像个原子。我所明了的一切,就是我很快就会死亡,然后我所最无知的,就是这种我所无法逃避的死亡本身。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在星空的俯视下,宇宙的无限反衬出人类的渺小。无意义,这是在最为宏大的视角下,唯一存在的结果。此时,人唯有依靠信仰,才能在无意义的宇宙中追求意义,从而在这个过程中成为意义本身。这里的信仰涉及但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信仰,我想表达的是丹麦哲学家克尔凯廓尔的所谓“信仰”,具体可以参考我另一篇文章《芽衣与爱莉希雅》。
我的信仰不是“更好的会在后面等着我们”,而是,“这是我一生的故事,我按照它,走完我的一生”。
现在真的得聊聊《你一生的故事》讲述了什么了。
“那是几年前的事,太空中飞来外星飞船,外星物体出现在草地上”。女主人公是一名语言学家,受军方邀请,参与与外星文明的交流。小说中叫这些外星生物:七肢桶。
可以理解,文明交流的第一步,是听懂对方的语言。语言分为两个部分:发音与文字。七肢桶是通过人类难以分辨的音频进行交流的,我们只能通过声谱仪记录下这些音频,这一过程尽管困难,但好在没什么难点。
困难的是文字——女主人公在与外星文明一段时间的交流后,意识到七肢桶的文字系统与发音系统,是两套完全不相关的系统。其文字系统,相当匪夷所思——他们的文字系统不注重字词顺序。
我把这最初一笔与完成后的句子互相比对。我认识到,这一笔参与了这个句子的好几个从句。开始时它是“氧”这个语标的一笔,明确有力,与其他笔画截然不同;接着它向下一滑,成为描述两颗卫星大小的比较词的一个组成要素;最后,这一笔向外一展,形成“海洋”这个语标拱起的脊梁。问题在于,这一笔是一道连续不间断的线条,而且是弗莱帕落笔的第一画。这意味着,早在写下第一笔之前,七肢桶便已经知道整个句子将如何布局。
这个句子的其他笔画同样贯穿了几个从句,笔笔勾连交织。抽掉任何一笔,整个句子的结构就将全然不同,只能重新组织。七肢桶并不是一次只写下一个语标,写完一个再写第二个。任何一道笔画都不只与一个语标关联,而是涉及好几个语标。字符与字符之间融合到这种程度,我以前只在书法作品中见过,尤其是以阿拉伯文字写就的书法作品。但那些作品是出自书法家手笔,事先经过精心安排。没有人能够边说边写,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如此复杂的作品。至少,人类做不到。
“这意味着,早在写下第一笔之前,七肢桶便已经知道整个句子将如何布局。”
盖雷头一次向我解释费尔马定律那天,他说过,几乎每一条物理定律都可以阐释为变分原理,但人类头脑在思考这些原理时往往将它们简化为表述因果关系的公式。这我能够理解:人类凭借直观手段发现的物理特性都是某一对象在某一给定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属性,诸如运动、速度等概念都是这样。按先后顺序、以因果关系阐述这些事件最方便:一个事件引发另一个事件,一个原因导致一个结果,由此引发连锁反应,
事物于是由过去的状态发展到未来的状态。与人类相反,七肢桶凭直觉知道,物理属性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这些属性才有意义可言,比如“作用量”或其他我们人类需要用积分公式描述其定义的物性。这些属性用目的论加以解释最
便利:对事件作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便会发现,这些事件本身具有某种要求,某种目的,比如最长时间或最短时间。对于一个事件来说,只有当它事先便了解自己的初始和终极阶段,才能达成它的目的。事先便知道“果”——先于“因”的启动便知道。
事实上,语言不仅是交流的工具,也是思考的工具。读者现在就可以尝试一下不借助语言的思考,你会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受物理发音的限制,音频必须是串行的,因此七肢桶的发音系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其文字系统却显出了一种浑然的特性,果先于因。文字系统可以反映出七肢桶的思想特性。
七肢桶,是预知未来的生物。不是像预言家那般能预知未来,而是本就知道未来,就好像因果定律于人类一般自然而然。
在七肢桶眼里,命运,是一份写好的剧本,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所做的,就是扮演剧本中的自己,终其一生。
如果我试图对某个不曾预知这一切的人谈起这些事,他一定会问,要是七肢桶事先早已知道它们会说什么,会听到什么,为什么还要白费唇舌浪费语言?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但问题是,语言不仅仅是一
种交流工具,也是一种行动。按照语言—行为理论,诸如“你被逮捕了”“我将这艘船命名为……”“我保证”这些语词,其本身就是行为,仅当发出这些语词之后行为才算完成——话一出口,行为即成。对于这些行为而言,预先知道会说出什么话并没有什么关系。婚礼上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句“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妻”,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主婚人说出这一句话。没有这句话,单有其他仪式是不行的。对于述行语词而言,说话就是行动。对于七肢桶来说,所有说出口的话都是行为性的。它们所说的话不是用来交流思想,而是用来完成行为。无论什么对话,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双方会说些什么,这是事实。但为了让它们所知的对话变为真正的事实,对话仍然必须进行。
七肢桶无法用我们所理解的“自由”或“受约束”来描述。它们既不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也不是毫无能动性的机器人。七肢桶意识模式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它们的行动与未来事件相合,而且在于它们的动机与未来事件的目的相统一。它们行动,使既定的未来成为现实,也使事件有了先后顺序。
自由并不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在先后顺序模式的意识中,它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存在。在同步并举式的意识中,自由这种观念却没有多大意义,但同时也不存在“被迫”。两种意识不一样,仅此而已。这就好像哈哈镜前,看不见照镜子的人,只能看到镜中形象。镜中出现的也许是个绝代佳人,也许是个鼻子上长着大瘤子的小丑,下巴长到胸口。两种形象都是合理的阐释,没有对错可言。但是,镜子中一次只有一个形象,你无法同时看到两个。与此相类,预知未来又与自由意志产生了矛盾。正因为能够自由选择,所以我不可能预知未来。反过来说,如果我已经知道了未来,我便不可能反抗这个既定的命运,也不可能把我知道的未来告诉其他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反抗。预知未来的人不会奢谈未来,读过岁月之书的人不会承认自己读过它。
人的剧本
(一段时间好忙就没写,回过头来看,感觉写的好羞耻啊。。。。。23333)
无论如何,即使是信奉宿命论的人,即使剧本真的存在,人是无法预知自己的剧本的。